黄渤：人生本就是一出好戏。
文 | 松奈子
其实说起来，黄渤算不上是彻底的“草根”。
父母都是知识分子，还是青岛机关单位的处级干部。父亲想让黄渤安心考个清华北大，没想到儿子喜欢音乐，上初中的时候就敢跑去夜场驻唱。
黄渤霹雳舞跳得也很溜，被一家舞蹈学校的工作人员看上。工作人员和他说，你下了课来我们这做舞蹈教练吧，给你报酬。黄渤想也没想就答应了。
父母不给买碟片，黄渤听到电视里小虎队又唱了新歌，只能死记歌词和曲调。他年纪比小虎队三人都要小，看到别人在舞台上青春靓丽，觉得自己也行，书读到中专就不想往下读了。
1991年，17岁的黄渤和三个朋友成立了一个名为“蓝色风沙”的乐队，开始在全国走穴（指江湖艺人来回游走、身无定所的演出），最多时他一天能演十几场。
90年代是属于摇滚人的时代，头发蓬乱的崔健是时代的偶像，长发的许巍、老狼也相继掀起了时髦浪潮。黄渤留起长发，让自己也看起来像个摇滚歌手，但他不太会唱摇滚，一开口唱的是缠绵的情歌。
那几年，郭富城的《对你爱不完》，王菲的《我愿意》到处飘荡，让黄渤心里痒痒，他想给他们写歌，于是录制了一批音乐小样，寄到唱片公司。然后，就没有然后了。
一来二去，黄渤干脆也没什么目标了，在一个地方呆烦了，就打开地图，找下一座城市，吹过北方的寒风，也在南方的骄阳下走过。
一把吉他，三五好友，一头长发，几杯小酒，在最好的年纪里，20多岁的青年人到处流浪。
黄渤签约了太平洋唱片公司，在广州认识了杨钰莹、毛宁，杨钰莹很快就大红大紫，成为“甜歌天后”，黄渤却只是在旁边伴舞。他心里不是滋味，跑回青岛做起了钢材生意。
他剪掉了长发，穿上了西装和小皮鞋，每天就是和人喝酒应酬，谈价格，大家都叫他“黄总”。
“胳肢窝天天挟个公文包，人也胖了，像个农企厂长。”
1997年，亚洲金融危机席卷大陆，钢厂受到重创，黄渤骂自己是个“2B”，觉得干工厂完全不是自己要走的路。他思来想去还是想去北京做驻唱歌手，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出一张专辑，就当给青春留个纪念也好。
在北京，黄渤住进郊区的农民房里，每天要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才能到酒吧。
他相继认识了也在歌厅驻唱的满文军、零点、周迅（点击可查看）、沙宝亮。当时大家都还没有怎么出名，聊音乐，聊时代，什么都聊。
有时候看到歌厅里来来往往激情澎湃的年轻人，看到摩托后座上姑娘飘扬的裙摆，他会觉得年轻真好。唱完歌和朋友一起去路边摊吃烤串，看到老鼠溜过，也会当作乐子跑去和老鼠大眼瞪小眼。
日子是快乐的，但不知道为什么，黄渤总是感觉没有真正融进那个圈子。
千禧年到来，满文军、周迅等一拨人都火了，就黄渤还没火。
黄渤留在歌厅继续驻唱，他记得那个晚上，台上跑上来一个脸色难看的大汉，指着他鼻子就骂，说唱得难听，赶紧给我滚下去。
黄渤忍下脾气，朝他笑笑说，“好，听大哥的，我这就滚。”
说完就往下下了一个台阶，意思“滚”了一下，接着继续唱。
千禧年总算没有辜负黄渤的忍耐，更多的机遇，在这一年爆发。
2000年刚过不久，黄渤的发小给他发了条短信。
“这儿有个戏，你演很合适，赶紧过来吧。”
黄渤知道发小在剧组工作，看到短信以为他要找群演，想也没想就应下了。发小把黄渤的艺术照递给导演管虎，管虎瞥了一眼说，“太帅了，不合适。”管虎想要个农村小伙儿的角色。
发小哭笑不得地说，黄渤不帅，一定没照片帅，演农村小伙儿，准合适。
管虎于是让黄渤来剧组见见，后来回忆起那天，说黄渤“穿得西装革履的，跟傻子似的，还弄一个80年代卖磁带的那种海报，油光水滑的，像个香港二流子。”
黄渤试了一段戏，试完管虎就“打脸”了——演得有模有样，憨厚老实的劲，活脱脱的农村小伙样，得留下。
电影开拍了，名字叫《上车，走吧》，这是黄渤人生中的第一部电影。
那年夏天的晚上，黄渤刚收工，在北京南礼士路一公交广告牌下站着。指着广告牌上的舒淇说：大妹儿，漂亮。
和所有怀揣梦想进京的人一样，黄渤好像重新开始了自己的人生。
这部电影在第二年拿下了中国电影金鸡奖，黄渤借了套西服，坐在颁奖现场，看到身边坐着的都是周星驰（点击可查看）、巩俐这种级别的演员，有点不可置信自己能来，还能领奖。
“我前十几年都干吗去了？唱歌唱了十多年，居然狗屁不值。现在头一次拍戏，就能有这样的待遇。真是讽刺啊！”
黄渤走上台，看着四周耀眼的灯光，觉得过去十几年的歌星梦像个笑话。但同时，他也看到了另一扇门正在打开，他说，电影这碗饭，自己还是能吃一口的。
新世纪，好像一切都燃着希望，刀郎的《2002年的第一场雪》也火了。
2002年的第一场雪 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 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 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
刚踏入影视圈没几年的“演员”黄渤听到这首歌，常常会回忆起2000年以前的“歌手”黄渤。
那时候的北京，到处都挤满追梦的年轻人。
拿了金鸡奖后，黄渤比自己想象中还缺钱。
金鸡奖更像是一块敲门砖，真正的未来，还前途未卜，接《疯狂的石头》前，黄渤还在小剧组里混。
最潦倒的时候，他甚至会怀念读初中时录彩铃的日子。那时候，他只需要把破棉被挂在墙上隔音，再用青岛话扯着嗓子喊“小哥，来电话了”，就能挣到2000多块钱。
黄渤跑到重庆去见宁浩和徐峥（点击可查看）。徐峥当时觉得黄渤长得奇怪，说“现在演员门槛越来越低了”。黄渤觉得徐峥有点装，走到哪都爱说不要拍照。
很多年后，宁浩、黄渤、徐峥将他们的组合称为“唐三彩”。
“如果大家都是红色的，怎么做唐三彩？大家身上肯定都有不同的颜色，拼凑在一起才好玩。”
三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开始碰撞出新的火花。
2006年的夏夜，人们走进电影院，看着几伙盗贼围绕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展开一系列的明争暗斗，笑得此起彼伏。
黄渤为这个角色的笑点想了很多细节，比如一边让人踩在自己的肩膀上，一边发问：“哎，你有脚气没有？”
宁浩当时觉得黄渤很真实，来源于亲身经历的那种真实。
电影结尾，黄渤奔跑在公路上，面包店老板骑着摩托，边追打边调侃他：“跑啊，你还跑得过摩托车么？”
人们在哄笑中离开影院，开始陆续有人讨论黄渤。
跑没跑过摩托车不知道，不过黄渤跑过了自己，《疯狂的石头》票房过亿，黄渤红透全国。
在冯小刚+葛优式的幽默统治了中国人多年的笑神经后，宁浩、黄渤、徐峥让观众尝到了新鲜滋味。
有人评价说：“黄渤一看就是那种月收入不超过300元、骨灰级草根人物的最佳代言人。”
2009年几乎可以命名为“黄渤年”，这一年上映的电影中，有黄渤露脸的电影多达11部，当年11月，黄渤更是凭借在《斗牛》中的表演获得金马奖影帝。
为了拍《斗牛》，35岁的黄渤在碎石子的山路上一跑就是几小时，跑烂了37双鞋，在冷飕飕的天气里，往头上浇西瓜汁，忍着被牛咬伤的剧痛，一遍又一遍地被舔头。
黄渤当时就想，这片拍完还能活着就是胜利。拍完之后，他跟导演说，咱这片子直接送奥组委吧，我可以参加个项目，拿金牌了。
他和旁人吐槽，说帅哥可以在办公室、咖啡馆摆酷拍戏，自己只有吃苦的命，苦不到，戏不到。
“我经常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痛哭一场。但第二天，还是要像往常一样，苦啊，难啊！熬过了，就是晴天。”
《斗牛》是黄渤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主角片，黄渤在电影里头害怕、崩溃和无助的情绪，让圈内人惊讶。
影评人史航说：“黄渤的表情，是被人责难无力辩解的表情，也是大多数草根中国人最容易出现的表情。”
2009年11月28日，第46届台湾电影金马奖现场，徐峥紧张得不得了，当他看到开始颁发最佳男主角奖时，手已经放在了手机的发送键上准备发给黄渤。
他一再提醒自己一定要听清楚再按，主持人宣布黄渤和张家辉同封影帝后，徐峥就立马把短信发给黄渤，发完之后，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。
当天晚上，黄渤还收到了其他亲朋好友的祝贺短信，手机屏幕一片闪白，陷入“瘫痪”。直到21个小时之后，手机才基本恢复正常。
以前做歌手，黄渤老想着自己能火就好了，现在火了，他却发现自己没那么爱热闹了。
黄渤和宁浩都是处女座，因为经常一起在剧组工作，生日也爱一起办。他还记得《疯狂的石头》火后不久，那天晚上，两人一起在北京工人体育馆包了一个大房间，把各自的朋友叫来，来了一大伙人。
有人不知道谁过生日，进门就问：“哎，这是谁的局？”
黄渤说：“我也不知道，我就进来喝喝酒，吃吃饭。”
他和宁浩两个人跑出去，回头看屋里一大群人喝得热闹，主角反倒像个局外人，觉得荒谬又好笑。
一晃近十年，2018年8月，黄渤和宁浩又聚在一起过生日，彼时黄渤的处女作《一出好戏》已经上映，为了磨剧本，黄渤“骚扰”了宁浩很久。宁浩监制的《我不是药神》也上映了，黄渤帮宁浩、徐峥宣传了好大一圈，说“真的值了，久违的好电影”。两部电影口碑都不错，三个人也都走到了圈子里顶端的位置。
生日会上，两人被一大群人簇拥，宁浩举起酒杯对黄渤说：“祝咱俩生日快乐。你知道吧，《生日歌》我俩可以一块唱，一人一句。”
黄渤立马就唱： “祝你生日快乐。”
宁浩也唱： “祝你生日快乐。”
两人一句一句对着唱了下去，身边的人都在应和、祝福。两人都说不清楚，到底宁浩是黄渤的伯乐，还是应该说黄渤是宁浩的福星，或许都是。
还有那个当初自己觉得很“装”的徐峥，黄渤发现他也开始做起了导演，还做得风生水起，不知不觉，三人都走了好长一段路。
有人说黄渤、高晓松，都是圈子里的“珍稀品种”。
虽然不好看，但幽默，有才华，还贼有想法。
黄渤长着一张配角脸，实在说不上是帅哥，这样的长相，使他整个职业生涯里，都脱离不了民工、流氓之类的小人物角色。
拍《寻龙诀》，虽然剧中形象不修边幅，但黄渤每天去片场都收拾得干干净净，陈坤就笑他，有那个必要吗？自己从来都邋里邋遢地就来片场。
黄渤就不服气地“怼”他：“你是变相地自我表扬，意思是只有我这种长相的才需要拾掇。”
黄渤的面孔，与其说是“不帅”，不如说是更加像个“普通人”。
电影人黄海说：“不是说黄渤长了张时代的脸，而是这个时代长了一张黄渤的脸。”
当很多人看到黄渤的脸出现在大银幕上，其实和看到王宝强（点击可查看）出现在大银幕上感受差不多——那是一张没有距离感的面孔。
意味着，长得普通的小人物，也能在这个焦虑的时代，走到尖端。
影评人史航一看到黄渤就觉得，他脸上流露出的很多表情，都是大多数草根中国人最容易出现的表情。
观众喜欢看黄渤在戏里被虐，是因为人们从那些角色身上看到了无奈的自己，又不会折损优越感。
《中国合伙人》原本定的主角是黄渤，最后还是选了更加帅气的黄晓明。虽然角色原型俞敏洪曾说，“其实我觉得，黄渤比黄晓明更像我。”
那时候黄渤已经有一大批忠实粉丝了，看到自家渤哥居然遭遇“颜值问题”，于是跳出来说，“黄渤虽然脖子短头大，但一点儿不油腻。”
黄渤哄然大笑。
距离当年杨钰莹大火时期，人们嫌弃黄渤不好看的日子，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。
18年初，黄渤拍了一部小短片叫《疯狂的兄弟》，片头写着“根据真实故事改编”。
短片里，黄渤穿越时空，回到了1994年，见到了当年在青岛唱歌的自己。
当年的自己身着霹雳舞衣，还在一个叫“蓝色风沙”的组合里。劈了个叉，裤裆裂了，尽是窘样。
但20岁的他甩着头发，眼神发光，对未来的黄渤说他准备去北京，“试试呗，大步往前，不去开始就永远不知道。”
中年黄渤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，拿起手机说，“我决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。”
当时，《一出好戏》正在制作中，半年后，《一出好戏》上映，很多人没想到黄渤居然拍了一出魔幻现实主义电影，超出了大部分人的预期。
逗大家笑了半辈子的黄渤，其实很正经。
黄渤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，“我喜欢探索明天去哪儿的题材，也想弄明白，如果有变化发生，明天会怎样？”这其实也是《一出好戏》的最初构想。
去年，黄渤还主动离开了《极限挑战》，和5位阿尔兹海默症老人一起“开餐厅”，《忘不了餐厅》这部公益综艺在豆瓣上拿下了9.4 的超高分。
很多人说：“本来冲着黄渤去笑，结果满脸是泪。”
节目里，黄渤对舒淇讲，父亲的阿尔兹海默症已经中后期了，严重时，他不记得有黄渤这个儿子，还以为儿子是他的老战友。
他回忆起童年时父亲打他，他说希望父亲能再抽他一次；他希望时光能倒流父子俩啥也不做，只是讲一些柴米油盐、家长里短。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。
末了，黄渤又哭着对舒淇说，阿尔兹海默症有很强的遗传性，自己八成逃不过这个病。
然后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，和老人们待在一块。看到他们穿不好制服，黄渤给他们一个个捏好衣角。
黄渤是会时常回忆起过去的。
他说现在没有以前快乐了，年轻时，做北漂歌手，靠400块一场的走穴表演养活自己，但很开心。
那种快乐里有一种年轻人的朝气，虽然前途未卜，但看到这么多追梦人都在一起，燃烧青春，就很快乐。
“我最幸福最开心的事，还是没钱的时候攒钱买一辆二手摩托车，那种人生体会，一辈子不会忘。”
“那是青春该有的样貌”。
他想起第一部电影《上车，走吧》是从西安出发，好多年前他还回去了一趟，记得当时一直住在路边的一家小旅馆里。
他会回忆起带他入圈的导演管虎，说他是个有情怀的导演，说他“喝多了爱耍神经”，但没事还是爱和管虎一起喝酒聊天。
记者问黄渤，有没有想过回到过去？
黄渤说：
“事实上我们每个人一路丢一路捡，你想一直保持着20年前的样子，几乎没有可能。你说你到现在还保持着18岁的青涩，也没必要。随性改变，你有你自己对生活的态度，现在的生活也会给你装进来一些成熟的东西，你得接受它。”
“人如落叶，无论飘得多精彩，最终都要回归地面。”
黄渤也有遗憾，他说自己唱了这么多影视作品的主题曲，年轻时却没有出过一张自己一直梦想着的专辑。
“对于中年以后的人，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，而对于年轻人，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。”
15岁那年，他书包里装的是迈克尔·杰克逊的录像带，口中吹着的是小虎队的旋律，他想做一个火遍大江南北的歌手。
后来在不同的路上，他走过了很多地方，遇见了很多的人，经历了很多的事。
电影《心花怒放》里，他演过气歌手耿浩。在前往大理的路上，徐峥放黄渤唱的那首《去大理》，黄渤把碟片抽出扔到了窗外，说，“以后别和别人说我是歌手。”
眼里的无奈和失落，不知道有几分是属于耿浩，有几分是属于黄渤。
张嘉佳说，“我们会一天天找到自己，和属于自己的人生。属于自己的人生，就是完美的人生，其中包含生老病死，和无数细碎落泪的理由。”
日子每天虽看似在机械地前进，可好多人回头看看年少时的自己，再看看现在成为了什么人，才猛然发现，命运竟是在一路狂奔。
生活如戏，却又无比真实。
《去大理》歌词： 是不是对生活不太满意 很久没有笑过又不知为何 既然不快乐又不喜欢这里 不如一路向西去大理 谁的头顶上没有灰尘 谁的肩上没有过齿痕 也许故事正在发生着
资料来源：
《黄渤：忙碌的人逗着忙碌的时代》，人物杂志
《黄渤的颜值与市值》，海欣，齐鲁周刊，2019.8
《黄渤：活成了当年想成为的样子》 ，张雨虹，电影故事，2019.2
《金马影帝黄渤：其实我是唱歌的》，王发财，现代妇女，2010.3
《换个频率，重新上路——对话黄渤》，时代人物，2016.3
《黄渤 在委屈和卑微中成长》，北广人物，2017.9
作者：松奈子，读者人物独家撰稿人。视野所及皆是句读，在世界中行走，以编辑这个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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